正视伪君子

——伪善与真恶，何者危害更大？

文/老庄友华 2021-2-5

01

有位朋友，在体制内做过厅官、上市公司董事长。年近四十下海，打拼几年后，变身成为境外上市企业董事局主席。好几次在纵酒言欢间，他都笑嘻嘻地发问：我假装对你好，假装了一辈子，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？

这个问号，我从来没作正面回应，却会不时在脑子里晃悠。

妝逼——这是许多人张口就来的口头禅，表达出十足的鄙薄厌恶。但不知有多少人琢磨过：一个正常人，有没有可能完全不装？

孔子自述“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。”据此而论，为了不逾矩，要想“志于道，据于德，依于仁，游于艺”，即便巍巍乎若孔圣人，在七十岁之前，也无法做到从心所欲，还是需要装一装。

可想而知，众多豪门绅士、大家闺秀，纵然底色高贵，照样也离不开装。男人的西装革履吊领带，女人的口红眼影高跟鞋，各种时尚品奢侈品，说穿了都不过是人生的道具。

人的底色本来就善恶并存、面相繁多，更要扮演符合身份的各种角色，承担家庭以至社会的多种职责。一个人不管为官为民、为父为师，要想靠点谱，就很难不装不作而本色出演，总要带几分装模作样假斯文。有心朝好的方向努力，拿好的形象示人，虽未能至，心向往之——这是高雅之装。

人的天性原本是趋利避害、好逸恶劳。儒家强调慎独，盖因人在独处中，最少外部约束，最易原形毕露。一个人还想有所追求，先要战胜自身的弱点，这就只有靠理性来自律，靠意志来约束。逢人且说三分话，未可全抛一片心，将抱朴守拙、内敛锋芒当作大智慧、成功秘诀——这是功利之装。

南怀瑾说“人生如同一场戏，戏已经开场了，你就要演下去……”演下去不放弃，假以时日，假戏就能唱成真，人生也能籍此进入新常态。

遗憾的是，大家往往不分青红皂白，把“装”一概当作“伪”。且无论什么好事，但凡和“伪”挂上钩，就会变得很不妙。长期以来，对伪善的过度污名化，让人们就是有心向善、做正人君子，也还要小心翼翼多避嫌。

02

儒学被批评者斥为伪善。孔孟对乡愿表现的伪善，却是深恶痛绝。

孔子从来就不含糊：“乡愿，德之贼也。”“君子坦荡荡，小人长戚戚。”

孟子更是不厌其详：“阉然媚于世也者，是乡原也。”对这类人欲否定举不出过错，想讽刺找不到理由，他们“同乎流俗，合乎污世；居之似忠信，行之似廉洁；众皆悦之，自以为是，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……”

我有种感觉，儒家被冠以假道学伪君子，与满清皇族的刻意栽赃、恶意丑化有关，其意在于打击汉儒的文化自信。不过这只是假设，尚需小心求证。

五四运动以来，批孔成为时尚，国人也越来越热爱贬损伪善，言辞既丰富且犀利，诸如笑面虎、两面派、别有用心、披着羊皮的狼……但是对真小人，反倒宽容有加。

十年探索时期，有过贫宣队、工宣队及军宣队轮番掌权作主。这些大爷们坐上主席台，就爱吼出又自豪又时髦的开场白：“我是个大老粗！”人民群众坚信不疑：高贵者最愚蠢，群众是真正的英雄……革命口号振聋发聩：发扬痛打落水狗的革命精神，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，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……

崇尚斗争的大环境，造成了人们普遍轻视知识、唾弃温情，社会风气日益低俗化粗鄙化。于是乎斯文扫地、道德灭失成为常态，巫陷告蜜、文攻舞斗蔚为大观……历史没少警示：批判伪善，意味着释放真恶。

有些历史经历，应该真能沉淀于群体意识，深刻而长远地影响社会生态。

看看微信群聊，如今自信爆棚的时政写手们，有的勇于嘲讽公正、良知，有的公然自称俗人、小人……也有文章介绍近期的一个小测验：大多数人赞同“宁做真小人，不做伪君子”。

查查网上议论，竟是罕见的几无杂音：《恶很可怕，但比恶更可怕的是伪善》、《王蒴：中国社会最可恶处在于伪善》、《莫里哀<伪君子>：伪善比真恶更可恨》……鼎鼎大名的易钟天教授，也没缺席这出大合唱：真小人就比伪君子更让人放心，也更靠得住……伪君子装（伪装），真小人不装（真实）。从这个意义上讲，真小人反倒更接近于善。

但愿是俺杞人忧天：这些反智反文明的历史后遗症，会不会流传恒久远？

03

中国从古至今，危害最大的实非伪善，而是真恶。

现在读到《商君书》，想起《史记》那些句子：“天下苦秦久矣！”“今秦，虎狼之国也！”犹自心惊肉跳。大概只有读懂商鞅的真恶，才能体会孔孟的伪善，其实弥足珍贵，才能理解古人何以喊出“天不生仲尼，万古长如夜！”

秦国施行严法酷刑，系统性地愚民弱民，将秦人全都打造成丧失人格人性的耕战机器。这种恶政，纵然能横扫六合，终难逃二世而亡。暴秦暴亡的警醒，儒学儒生的制约，促使后世的皇上，要想长治久安、青史留名，只能采用法里儒表，来行点伪善、与民生息。朝廷若是表里皆法，不加掩饰强作恶，百姓只能陷入更加黑暗的长夜。

最近有段视频，播出一位女公务员，为了索要钱财，竟对八旬老母大打出手。时常见诸网络，有些儿女啃老啃得不满意，就能凶狠地辱骂、殴打直至杀害父母。

不少好心人，救助倒地老人以后，同样反遭诬告讹钱。某地高速路段，有人在夜里设置石块等障碍，等到发生车毁人伤亡，再实施劫掠。众多黑心商家，不惜坑害大众的身体，以毒食品假药品来骗取钱财……

这些人只为钱财，就能无恶不造。更有人不为什么，莫须有也作恶。

公园的垃圾桶何辜？有人偏就要挨个踢翻。路边的共享单车何碍？有人硬是能一辆辆搬老远扔进河里……这样的损人不利己，快感缘何而来？

副教授当街出手，只因政见不合，就对八旬老翁猛扇耳光。博士生勇献计策，要在地球深处引爆合弹，誓与美蒂同归于尽……这帮货应该没少读书，缺的竟是何物？

凡此种种，显然无关伪善，都是货真价实的真恶！

伪君子起码还要懂廉耻、明善恶，不然何以伪装？

真小人只管输赢祸福，无论是非善恶，完全不知廉耻，从来没有规则和底线。恶汉敢于放泼撒野、以赤裸裸的野蛮亮剑，流氓惯于背信弃义、用下三滥的毒招损人利己……试想，张献忠们但凡学一点伪善，装几分伪君子，何至于天不怕地不怕，疯狂残暴到无休止地杀杀杀？

令人唏嘘的是：作恶多危害大的明明是真小人，更多国人痛恨的偏偏是伪君子。这种痛恨究竟来自人们眼中的事实、还是腹中的心魔？

04

荀子曰“人之性恶，其善者伪也。”说的是人性本恶，善是后天学来的，并不符合人性，善其实就是伪——伪者，人为也。

康德论伪善，与荀子或有相通之处，当然也还更周密更深入。哲学大家的见解，并非不能置疑，但对于我们认知事物，却肯定有所裨益。

邓晓芒是华中科大的哲学教授，对于康德以及德国哲学，既做过原著翻译，又还有多部专著以及系列文章、演讲。俺就偷个懒，据邓教授阐述的康德虚伪说，归纳几个要点：

1、虚伪是人性中的“根本恶”。每个人都有虚伪的一面，这是人的自由意志带来的必然后果。

伪善不能简单地等同于说谎和造假，而是属于更深的层次，这就是人与生俱来的自欺和欺人。伪善不是采用某种手段就能改正的缺点，个人即使通过反省和忏悔意识到这种恶，也不可能一劳永逸地从内心清除，彻底地克服和制止。

2、真诚只有自我的感觉，没有外在的标准。真诚不容易做到，以为自己真诚就真诚了，其实只是自欺。

忠诚和谄媚只有一步之遥，人们模仿虔诚以达到其他目的，就变成了不虔诚。虔诚和伪善，是一个相互纠缠、交替上升而永无止境的等级阶梯，绝对虔诚则是永远无法确定的一个彼岸理想。

3、人人都装作有道德，这时伪善是可以允许的，在社会文化的进步过程中，也免不了这一现象。装文明肯定比赤裸裸的野蛮好，虚荣、贪婪、权力欲当然不好，但这些也可以发展人的才智和趣味。历史在进步过程中对人性进行教化，人们在虚假的礼节中学会了彬彬有礼、互相谦让，于是变得文明起来。

伪善不是只有消极意义，也是人类道德能够存在和进化的必要前提。它能调动起人的自由意志，和人性恶的倾向作斗争。黑格尔所谓“理性的狡计”，就是将人的恶，作为历史进步的杠杆。

上述重中之重：虚伪是人性中的根本恶，不是个人可以完全克服的；没有绝对的真诚，真诚和虚伪只是一对相互纠缠不清的存在；伪善比野蛮好，并且能够推动人类的文明进步。

05

乔治·奥威尔说过：“败坏思想的捷径是败坏语言。”“如果说，思想可以败坏语言，语言也可以败坏思想。”

不用置疑语言的力量，众口肯定能铄金。一个说法流传开来，就能营造舆论氛围，影响大众的思想与行为。

国人对虚伪有一种经典表述：“满嘴仁义道德，一肚子男盗女娼”。经过长期捆绑，仁义道德已和男盗女娼难分难解，基本成了假道学、伪君子的标签。这类“败坏语言”的大量存在，导致许多概念的是与非模糊不清，善与恶混淆颠倒。如今遭到鄙视嘲讽的，不止是仁义道德，更还有正义、良知、君子……

正人君子，在有些人早就成了一个笑话。我倒希望，在生活中网络上，还是多点懂道理、说人话的谦谦君子。哪怕是假装的，也好过狂喷乱吐、污言秽语的真小人。可惜当下，除了台面作秀的官吏商贾，不说真君子，就连伪君子也不多见。而多数人，至今还在赞同“宁做真小人”。这种既颠覆传统、又悖逆文明的社会共识，又将引导国人走向何方？

伪善本是人类的共性。大众群起共讨之，恐怕才真成了地域特色、特有的国民性。对伪善的长期攻击、过度污名化，催生了真恶胜过伪善的社会舆论、群体心态，造就了几代人难以逆转的教养缺失、德行败坏……而现代文明社会，肯定不会是小人盛行、低俗化粗鄙化泛滥。

当然，不是说伪君子就好，虚伪终是人性之恶，不是什么优良品质。比如说谎，就既是恶习，又是愚蠢——为圆一个谎，可能要编上百句谎。如果以谎言谋利，大概率将自食其果、名利俱毁。我相信做人不可太功利太猥琐，要尽量活得坦诚些、洒脱点。

但是，假如要对伪君子真小人作选择，俺必须先大脚踹开真小人。无论历史与现实，庙堂与江湖，真小人都代表充满兽性的野蛮之恶，意味着更多地制造苦难、败坏人心、阻碍文明进步。

警惕真恶，唾弃小人，应当先从语言、概念开始，回归常识与理性。然而闭目神驰，前路漫漫其修远兮！当宋襄公的遵守规则沦为笑话，汉高祖的不择手段成就大业，毫无底线的小人精神，就成了通行无碍、克敌制胜的法宝……这份历史的传承，至今根深蒂固、信徒众多，未知何时何人才能撼动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