遗憾原本多

——无齿奈若何（三）

文/老庄友华

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，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。这段相传出自《圣经》的话，反过来说应当就是：上帝为你打开一扇窗，一定会为你关上一扇门。

前不久，英国物理学家霍金逝世，成了中文网络的一大热闻。不管看不看《时间简史》的人群，都在表达对霍金的敬仰与惋惜：他聪睿绝顶的头脑，能探索广袤的宇宙；他糟糕透顶的身躯，却禁锢于逼仄的轮椅……交响乐之王贝多芬，早年就开始丧失的，偏偏是音乐家最不该缺少的听觉。后期万般无奈，他只能拓展牙齿的功能——用牙咬住木棍，来试听自创乐曲的演奏效果。

比起这些悲剧，我这牙齿即使全都掉落，也算不上多么大的憾事。然而拔掉最后一颗上牙的经历，感觉还是沉甸甸的。

我明知拔颗牙，没什么好担心的。诺大的人民医院，科主任又亲自操刀，表现得专业且敬业。但躺到手术椅上，仍然不由得有些紧张。这就让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，而且知觉十分敏感、思维格外活跃。在医生“放松、再放松些”的轻声叮嘱中，我竟然想起英国一位网球女星，在治牙时被吓死的故事。

吉姆·吉尔伯特小时候，曾经目睹母亲意外死于牙科的手术椅上，从此就不敢看牙医。她成为著名球星以后，有一天牙痛难忍，经家人反复劝说，才请来牙医。就在牙医整理器械、准备手术时，这位年轻的女星却躺在手术椅上死去了。当年曾有媒体评论：她是死于一个放不下的执念，一种心理暗示的力量……看来这做人，千万不能拿不起、放不下啊！

我就医的过程，还不到一小时。除了麻药的针刺，完全没有痛感。只是医嘱过于繁杂、近于严苛。比如：四十分钟后才能吐出止血绵球，两小时内不能喝水进食，三个月以后再来装义齿……这些医嘱，应该都留有充分的余地、十足的安全系数吧。

官办医院总会有些官办特色。典型的官僚做派，就是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，全在于优先保证自己收获利益、规避责任，而不在于别人有什么福祸得失、门外会不会洪水滔天……如果三个月后才开始装牙，完工大概要折腾小半年。不知院方有没有解决方案：这么长时间，患者如何吃饭、怎么见人？幸好，已有民营诊所对我承诺：一天配好临时牙套，十天左右保证齐活。

我回到家里后，赶紧照照镜子，发现上唇明显有些瘪塌，很是惨不忍睹。感觉上颚间一派空空荡荡，有如初生的婴儿。上牙床两侧，被下牙硬生生顶住，有种说不清疼痒、尖尖刺刺的怪异感。坐到书桌前，电脑看不下去，头脑无法放空，脑子里懵兮兮昏沉沉的。想想自己正在经历一场人生的转折，走进一个上颌彻底无齿的新时代，情绪十分低落，思绪异常繁杂，心中交织着各种怪异、空旷、缺憾、失落、悲哀……真的是五味杂陈、百感交集！

世人都说老掉牙。俺却是从三十来岁，就开始了人未老、牙已掉。第一次掉牙之时，好一番紧张悲哀，真真地体验到衰老逼近的恐怖感。以后接二连三，也就逐渐淡定下来。不过痛苦依然真切：每掉一颗牙，都要三番五次地经历“疼起来要人命”。

其实，这掉牙的种种苦楚，早就被唐诗宋词写过了写绝了。在唐代，韩愈写过《落齿》诗，白居易也有《齿落辞》。到宋代，陆游与辛弃疾，居然写出了同名的诗词《齿落》。而且，国人好像特别愿意拿牙齿说事。机灵善辩，称为“伶牙俐齿”；荒唐不经，那会“笑掉大牙”；终身感恩，名曰“没齿难忘”；愤恨起来，除了“咬牙切齿”，还要“打得你满地找牙”……可见这牙痛牙落，对人从生理到心理，都是一种强刺激，令人免不了刻骨铭心、感慨万千。

人们对自己正常的身体，不大会有什么感觉。只有病变与丧失，才能痛彻骨髓。这种时候，好身体就会成为最紧迫、最强烈的需求。对于失明、聋哑或肢体残障人士，恢复健康的选项，肯定要优先于泉力金钱、美女俊男吧。

我也曾羡慕别人的好牙，后来就想通了。牙好的人，自然会有别的毛病。每个人与生俱来，注定都有强项弱项、优点缺憾。而且只要是毛病，就会有烦恼。

个人的遗传弱点，如果在头发，对健康应该没什么影响。但头发早白，染发麻烦不说，也伤身体，稍不勤便还会尴尬地露出白色发根。有谢顶的朋友，不甘心头上光秃秃的，就将一侧的头发蓄长，搭过去遮掩头顶，还能调侃为“地方支持中央”。我看起来，却总有些别扭甚至酸楚。由此想到：老天让我不掉头发只掉牙，真是给了天大的面子。如果必须面子里子二选一，我又该如何选择？

个人的先天缺憾，要是在五脏六腑心血管，那才真是大不幸！稍不留神就可能危及性命。然而，这不幸者又能怎样，当真要去“搬起石头冲天”么？

生活总有缺憾，世事很难圆满。红颜薄命，才高运蹇，丰于此者，必缺于彼……很多事情，都不是个人可以左右的。活在当下，我们除了抱持坦然面对、感恩惜福的态度，所能够做的，首先就该尽可能搞清楚自身的状况——认识自己包括健康体能、智商情商、性格喜好等方方面面。

认识自我很重要，其意义并不亚于认识这个世界。苏格拉底相信：“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过”。一个人要对生理、心理、社会的这个“我”，作出全面地审视评判，才能找到自己在人世间的坐标方位，为自己设定合理的生活目标及其实现路径。

认识自我很艰难。具有自知之明，实在是常人难及的高远境界。尼采号称狂人，对自知问题却也还算谦逊：“我们不明白自己，我们搞不清楚自己”。雅典有一座古神庙，镌刻着当年希腊人奉为神谕的箴言——人啊，认识你自己！

作于 2018/3/23